然而,既然现代人已完全承袭了社会控制力量为维护既存统治秩序所强加给他的那种人格模式、思维方式、情感模式、认知模式,那么,这样的操纵和奴役显然已深入骨髓。人的本能结构已被修改,他应该反抗的魔鬼已经变成了他自己,已经化为一种虽弥漫于社会表层却又似乎从不存在的东西――人如何能反对自己?如何能反抗无物之阵?这又逻辑地导向精神分析。精神分析与治疗的过程便是努力将病人的无意识内容呼唤出来以变成一种意识的经验。这需要借助病人的配合以及精神分析医生精湛的分析技术。与此类似,已内化入人的无意识结构中的社会控制力量的意志如何能消除出去?人如何能将被压抑进无意识层面的属于“人”的反抗经验呼唤出来?
然而真要着手,却又与精神分析的过程有着重大的区别。按弗洛姆的说法,被压抑进无意识层面而无法觉知到的经验基本上是一些对社会构成威胁的东西。社会出于维护它的存在的需要在将人的攻击性、乱伦意识等等对文明构成威胁的经验压抑时,由于社会主体是具有特定利益的统治者,在执行维护社会存在的职能时连那些代表人的尊严却对既存统治秩序构成了威胁的东西也一起压抑,就像马尔库塞所讲的那样除了“基本压抑”还有“过度压抑”。因此,首先社会目标与所有人的普遍目标之间的矛盾便迫使任何一个社会为了它的生存都必须压抑人的一些属人冲动,并编造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幻相来操纵人。
这样,“现实”便主要是由这些虚假的意识形态进行编码,它构成了人的经验和对世界的确证,而真正的现实――与人的属人冲动相对应的另一个世界和社会控制者对人的压迫与奴役――由于没有进入意识层面而被人们经验到,倒似乎是消失了,或者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其次,社会完成这一职能可谓是“从娃娃抓起”,并且广泛地将它的“社会过滤器”安放于任何一个角落中,将人们的反抗意识一开始就“过滤”得干干净净。弗洛姆对此可谓是目光如炬:“人的……任何经验要想被觉知到,它就必须在用来组织意识思维的范畴中得到理解。某些范畴,例如时间和空间,可能是普遍一致的,而且可能构成了一切人共同的知觉范畴。而另一些范畴,例如因果关系,可能对许多人(但却并不是对一切人)自觉的知觉形式是有效的……但不管怎样,经验要想被觉知到,只能是在它能够凭借一个概念系统及其范畴而得到理解、得到关联并变得合理有序的条件下才能办到。这个概念系统本身乃是社会进化的结果。
每一个社会都通过其自身的生存实践,通过种种关系模式、情感模式和理解模式而形成一个范畴系统并以此决定其觉知形式。这一范畴系统的作用就仿佛是一个受社会制约的过滤器;经验要想被觉知到,除非它能穿过这个过滤器”。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作为“社会过滤器”的语言、逻辑、禁忌已经几乎是先在地修改了人的觉知形式和觉知经验。语言、逻辑先在于人的理性思维,人的任何经验、思想都必须用语言并借助一定的逻辑形式才能加以表达。因此,以某种意识形态的指令对一种语言和逻辑进行编码所构成的思考和判断将自动地指向这种意识形态所希望的结果,看起来由人所独立地作出的思考其实不过是在重复社会控制者的意志,并作为一个传播器将这一意志加以复制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因此,想要“反抗”,要想“治疗”,太难了。当人们看到毒的时候,自己已经中毒了,而且已经无法排掉。人们不仅仅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一整套施行社会控制的意识形态,形成了对它的“亲和”,而且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它所附带的思维方式和理解模式。因此,即使是“反抗”,虽然喊出的口号与那一套意识形态的语码不同甚至相反,但思维方式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这个“反抗”所走的仍然是一条与原先那条无本质区别的“奴役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