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中的敬畏

心理咨询跟文化的关系很密切，咨询师需要对文化有深入的考察和了解。当我们谈到敬畏，就无法回避灵性或精神性（spirituality）这个问题。人具有灵性或精神性，这种灵性或精神性可以通过宗教的形式表达，也可以散逸在文化的源流之中，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不管采用怎样的表现方式，灵性都包含一个基本的内核，就是对生命的神秘体验与敬畏。

在我们的文化渊源里，有着丰盛的对生命的神秘体验与敬畏，这种灵性是中华民族道德建立的基础，也是宗教生长和发展的内核。灵性有自己的原理，被称为天理。灵性存在于良心之中，可称为天良。这里的“天”，不是自然的天，而是一种神秘的超然存在，它有自己的意志，在宗教里被称为神，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被称为“天”，人们对之保持一种神秘感和敬畏感。当人们通过道德的途径来表现它或实践它，就称为敬天畏命。如果人的言行与之相违，给生命造成损害，就成了伤天害理。《诗经·周颂》中《敬之》一篇里有“敬之敬之！天维显思”的诗句，反映的是人对“天”的敬畏之情。孔子也曾说：“君子有三畏：畏天、畏君、畏圣人之言”，就很明确地表达了“敬畏”。而且，孔子的思想里也保持着对“天”的敬畏之情，曾经发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的慨叹。回顾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社会历经许多人为的动荡与破坏，包括封建专制对人的压抑与损害，但在我们民族文化渊源的深处，一直有神圣的“敬畏”流传下来，滋润、医治、维系着这个苦难深重、伤痕累累、时而分崩离析的民族。

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到了经济大变革时期，我们民族的精神基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损伤。我们说“文革”是一场文化浩劫，包括一个常常被我们忽略的方面，就是它对中国文化体系中的敬畏心造成深度破坏，而这种敬畏心是我们民族与个人精神成长的内在泉源。当人心失掉对自然、生命和神秘存在的敬畏，人在现实中的行为就失掉了根本的原则，没有了起码的边界，人觉得自己几乎无所不能，几乎什么都可以做。而且，当人陷入丧心病狂，他还失掉了良心的敏感，不能自省，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凶残。“人定胜天”导致人把自然当作征服的对象，用暴虐的方式对待自然。“阶级斗争”让我们把他人看作征服的对象，人对人做下残酷的行为。

再看现在的社会情形，我有时候不禁要问：“文革”真的结束了吗？过去我们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毫不吝惜地榨取土地，获得高产，甚至不惜虚报产量。现在，商业化的贪欲正在侵袭每一个人的心灵，变本加厉的资本主义要榨干每一个打工者的血汗，教育在用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方式去对待孩子，从他们的生命里榨取高分，还在他们的头脑里灌输偏狭的思想和大量的不安全感。在一些情况下，强迫的方式让孩子出了好成绩，却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看不见的损伤。更多的情况是：长期压榨之下的孩子，发展出了心理的和精神的障碍。过去是“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都要抖三抖”，现在，家长不尊重自己的孩子，对孩子有过度的强制，以至于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出现这样的情形：“父母一声吼，孩子抖三抖”。然而，当孩子发展出心理的障碍，对父母有极端的情绪和行为反应，父母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做出反应，完全失掉了原则，一味退让和忍受，于是，情况就变成了“孩子一声吼，父母抖三抖”。这种尊倨而后恭的态度，没有对生命的尊重，不是对生命的敬畏，而是一种“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的关系模式。